特约撰稿 汤拥华
“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,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。”这句出自狄更斯《双城记》中的名言,100多年后仍被人们津津乐道。因为即便今天身处变革重构潮流中的我们,早已远离了那个资本主义上升期的维多利亚时代,可是人与人之间的矛盾、困厄依旧存在,保守与创新、流行与经典依旧是不变的话题。
2012年2月7日,正是英国大文豪狄更斯诞辰200周年。今年也是中英建交40周年。借此良机,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将于2012年3月正式出版《狄更斯全集》(共24卷)。这次出版的全集,根据世界上最新最权威的英国剑桥大学出版社1987年出版的21卷本《狄更斯全集》翻译,并补入了戏剧、诗歌、演讲、短篇小说、游记、随笔等单本出版的原作,收齐了狄氏的全部作品。中文版全集共24卷,13459千字,16开本,全部精装,这也是我国首次出版的真正意义上的《狄更斯全集》。
1812年2月7日,查尔斯·狄更斯来到世间。他于1870年6月9日去世,在那以后,他所留下的15部长篇小说和其他作品仍被不断重印,而他所塑造的众多人物也仿佛从未退场。他24岁在报刊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《匹克威克外传》便名动全国,据说没等这部连载小说出齐,市场上就出现了多种以“匹克威克”命名的帽子、雪茄等商品。而当他去世6年之后,小说家安东尼·特罗洛普仍不无嫉妒地称之为“所有时代最受欢迎的英国大众小说家”。即便是在今天这个否定权威的时代,大概也不大会有人质疑《大卫·科波菲尔》《双城记》《远大前程》《雾都孤儿》《匹克威克外传》等算不算世界名著!
对英国人来说,2012年最大的文化盛事当然是伦敦奥运会,但倘若从未有过狄更斯,伦敦不知道还算不算伦敦。王尔德曾评价说,伦敦没有雾,是惠斯勒使它有了雾。这话对狄更斯也一样成立。狄更斯幼年随破产的父亲来到伦敦讨生活,但他12岁时,父亲因欠债被投入监狱,他为了生计到一家鞋油厂当包装工,据说由于包装熟练,曾被雇主放在橱窗里当众表演操作,作为广告任人围观。由于家境贫寒,狄更斯的母亲带着弟妹们到监狱里和父亲住在一起,狄更斯只身留在外面挣钱养家,每星期只有领到薪水后,才能带着钱和食物与父母弟妹在监狱里短暂团聚。这就是狄更斯在伦敦度过的最初岁月。如果你读过《雾都孤儿》,一定会对主人公奥利弗徒步去伦敦的经历记忆犹新——年幼的奥利弗又饿又乏,忽然见到一个路碑,上边的大字表明距伦敦还有70英里。伦敦这个地名顿时在奥立弗心中唤起无限的想象,那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,拥有无数的机会,对于无依无靠的孩子来说是最合适的去处,于是他打起精神继续前行……从写《匹克威克外传》时起,狄更斯就开始丈量伦敦的方圆深浅,他那天赐的幽默才能和广博的生活阅历,使他在揭露现代工业社会种种荒诞可笑的现象时游刃有余,仿佛一幅巨大的风俗画卷徐徐拉开,几番折叠便成一组造型逼真、动感十足的浮雕群像。英国维多利亚盛世的锦帏绣幔被一片片撕下,内里的朽木败絮暴露出来。“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,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。”《双城记》中的这句话概括了一切。正是这种对“伦敦梦”或者说“英国梦”的辛辣讽刺与深刻剖析,使狄更斯成为批判现实主义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。
但令人有些诧异的是,狄更斯如此偏爱这种孩童与都市的对立。他那些伟大的成长小说,就是一次次将无知的孩童扔进伦敦的惊涛骇浪之中。如果说这正是批判现实主义,那么狄更斯的批判意识又似乎总不够彻底——他让恶诱惑纯真,制造出一波又一波的磨难,但又总在最后让善人取得胜利,恶棍得到惩罚,孤儿找到亲人,一笔遗产也不期而至。这种生硬的“大团圆”结尾让狄更斯饱受诟病,被视为其阶级局限性的表征。然而,我们本应意识到,狄更斯对成长故事的痴迷或许是弗洛伊德式的,他自己的成长太过惊心动魄,因此必须在想象中不断地重复,才能够确认自己并未将灵魂出卖给魔鬼,而是以才华和善良赢得了远大前程。狄更斯永远是一个“雾都孤儿”,有着一颗仓皇的心,面对一个方向不明、无边无际的都市。
由此,2012年如何读狄更斯,便已有章可循。批评家哈罗德·布鲁姆的建议是,“带着我们自己恐惧、希望和感情中最深刻的元素来读,以仿佛我们还可以是一个孩子那样的心态来读。狄更斯邀请你这样做,而且使你可以这样做。这也许是他最伟大的才能”。毫无疑问,读狄更斯所需要的孩子心态绝不等于读安徒生时所需要的,布鲁姆的说法是:重回我们的本源,尽管这些本源也许是痛苦和愧疚的,但只有回去才能够得到治疗。比方说,如果我们读过《远大前程》,一定曾为主人公皮普对埃斯特拉的痴恋揪心。后者是一个孤傲的美少女,她所寄身的家庭又充斥着诡异的、哥特式的气息,而皮普则是如此的贫贱和平凡,这爱让他受尽折磨,一心想出人头地以赢得美人青睐,最后是竹篮打水两手空空。现在看来这似乎是一个相当俗套的故事,然而当我们跟随皮普一次次走进埃斯特拉家那幢神秘的大房子,尤其是穿过那条黑洞洞的过道时,我们是真的能感受到一种诱惑,一种使人回归孩童体验的诱惑。那种体验的核心不是天真,不是周遭处处的爱与光明,而是模糊的渴望与清晰的痛苦的铆接,这种铆接是激情的根源,而激情又必然带来伤害与愧疚,这愧疚心又投射到眼前的黑暗之中。未曾经历这一体验,我们就永远不可能长大成人;而当我们在狄更斯的小说中重温这一体验时,长大成人又变得无可夸耀。
像一切伟大的小说家那样,狄更斯拥有洞察人心的本领,但他更有引领情感的才能。他之所以可以成为一个大众小说家,不是因为他脱离现实去编造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,而是因为他真的能触摸到大众的情感脉搏,知道在种种世故、油滑、追名逐利之下,有怎样的一种淳朴仍然保存完整。狄更斯不是那种可以把我们带入道德的极性体验的作家,他不是卡夫卡(虽然后者曾以他为写作的导师),也不是莎士比亚,他不能另行开辟一种精神生活,他的孤独从不彻底,他与世俗浮华之物也从来划不清界限,但他仍然是人类灵魂最好的工匠之一。他为广义的中产阶级写作,为那些既缺乏经济基础又缺乏文化资本,靠个人奋斗赢得生存尊严的人立传,他小说中那种辛辣与温暖、冷静与浪漫、戏谑与感伤,都是那个混乱时代大众情感状况的真实反映,甚至包括他的软弱与肤浅。狄更斯提升了大众,但这种提升却是在大众自身的轨道上行进。狄更斯有太多的理由退化为一个纯粹的“通俗作家”(贬义的),但他的才华足够有力,他的情感足够深挚,他最终成为那个时代的书写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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